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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K走在回旅馆的路上,没有了那件穿了多年的旧外套,前银翼杀手好似失去了与外界隔离的屏障,裸露而脆弱。雨一直在下,冰冷的水滴从天而落,街头服色各异的男女打着雨伞匆匆走过,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味道。宣传广告车嘟嘟地在街头驶过:“达拉斯银翼杀手分局欢迎市民举报复制人叛乱者,请使用加密线路1137934,市长重申:对仿生人地下组织的破获正在进行中,警方将致力维护本市秩序……”K攥紧了手中的药瓶,大踏步地在雨中穿行,在穿过两条街区后,他看到了“粉红夜”绚烂的红色招牌。


   K打开房门,Deckard依然在昏睡,他沉在枕头里,脸颊上肌肉扭动,呼吸沉重,看起来很不舒服。复制人俯身观察了一会儿,意识到自己脸颊上的雨水正往下滴落到枕头上,他跑进洗漱间拿毛巾擦干了自己。


   按照药剂师所说的,K用温水稀释了暗绿色的膏剂,把Deckard扶起喂他,老人发出了几声抱怨的嘟囔。K把勺子凑到嘴边,伸出舌尖尝了尝药剂的味道,哦,复制人皱起了眉头,等Deckard醒来,他绝对要挨揍了。


   K随便撕开了一包速食食品喂饱自己,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,焦虑不安地等待着药剂发挥作用。假如不能……他不能容许这个念头继续下去,起身去给Deckard额头上换了一块湿毛巾。


   但K的希望落空了。发热在继续,老人的情形没有好转,随着时间流逝,病人的喘息愈加灼热艰难。K盯着Deckard的每一次呼吸,老人胸口轻轻起伏着,生命有如这幅躯壳里一团微暗的火焰,将要熄灭。


   他快要死了,K想,这念头像一根钉子楔下来。他镇定地起身调整枕头,想让病人睡得舒服一些,但DeckardT恤衫领口下面有东西一掠而过,K停了停,把他的领口拽开到锁骨处,一些红色的斑点分布在病人的胸口,K眨了眨眼睛,下意识地握住Deckard的手,发现手肘内侧生起了红点——疱疹的前兆。


   “见鬼的——该死,该死,该死!”K弓腰喊叫着抓住自己的头发,等他找回理智的时候,发觉方才他失控之下踢翻了茶几和沙发,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狼藉。


   搞点真正的药来,不管用什么手段——假如KD6-3.7真的有灵魂,那么现在就是他脑海中的自己在说话。一股狂躁的冲动激荡他快点行动起来,现在,马上。


   K打开行李包的夹层,里面放着两把爆破枪,Deckard的和他的。摩挲着冰冷的枪身犹豫了片刻,迅速地,K给自己绑好枪带,将那把老式的枪械插进肋下的枪套里,把自己那把塞进了Deckard的枕头下面——假如你不能回来,这把枪对Deckard也毫无自卫的用处,他醒不来了——K把这个念头从脑子里赶开,他从椅背上拿起老银翼杀手的铅灰色夹克穿上,Deckard的肩背没有他宽,时间已经夺走了他的力量和辉煌,外套箍着警用复制人的肩膀。K活动了一下手臂,发觉了这一点,走进卫生间在镜子前草草打量自己。


   他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,下巴上生着胡渣的男人,塞在一件不合身的老式外套里,手枪的轮廓在衣料上不祥地凸出来——一个穷途末路之徒,那种走在街上你就会怀疑他很可能犯罪的类型——警用知识在K的脑中已经形成了本能。


   这不行,K抹了一把脸,镜子里的男人盯着自己,神情疲惫又危险。然后他注意到了旅店洗手台上附赠的清洁套装。仿生人刮干净胡子,用心打理了自己,让自己看起来正派可信一些。在找回冷静后,K把枪套从肩上卸了下来,放回了包里。很多时候,枪并不能帮助你,只是给了你勇气而已,而K并不恐惧。


   再一次,K站在镜子前评判自己,现在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了,小了一号的灰外套绷在肩膀上——一个没什么钱的穷鬼,穿了他父亲的旧外套上街。


   K给Deckard喂了点水,仿生人沉默地摸了摸病人滚烫的脸颊,然后打开房间窗户,顺着外层的水管爬了下去。


   KD6-3.7习惯性地双手插兜走在街上,雨已经停了,夜市逐渐热闹起来,到处都是出来觅食购物的行人。K利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周围,从中物色合适的目标,Deckard需要药物救命,K需要钱,现金或者免密信用卡都行。而比起抢劫Wayland药品零售处来说,搞到钱的成功率更高。


   K看着一个距离他三十步开外的男人,仿生人的视力可以让他看清他掏出皮夹的动作,男人付了两张纸钞给料理店老板,几张灰色的大额钞票从视线中一闪而过。他有大量现钞在身上,这很少见。K以经验判断,这是一个售卖违禁致幻剂的人,穿长风衣,可以方便在内侧藏“货”,持有大量纸钞,是因为致幻剂零售都是街头交易,一手拿钱,一手交货,他们不接受刷卡。K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观察了这个男人几分钟,确定他没有同伴,缓缓跟了上去。


   有时候当你一瞬间做出决定是容易的,而真正践行起来却是如此艰难。K跟踪着那个男人在街市上穿行,内心充满悲哀,炫目的霓虹和刺耳的广告语轮番轰击着他的感官。现在他是他曾经要追捕的目标了,一个偏离基准,意图犯罪的复制人。这是否证明了银翼杀手们残酷行为的正当性?一个游离于控制规则之外,潜藏在人类社会里的仿生人,注定要造成危害?K不想为自己的行为辩护。Wallace公司以警用目的制造了他,为他配备了必要的技巧与力量,在压力驱使下,K也做出了本能性的反应,运用他唯一擅长的,去解决问题。


   穿长风衣的男人走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,K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,跟了进去。复制人的脚步很轻,男人没发现他,自顾自吹着下流的小调走着,看起来心情不错。


   周围静极了,一个绝好的机会,K修长的手指在衣兜里动了动,现在,快步跟上去,轻轻一下,人类的枕骨就会在他的力道下粉碎,就像Coco,他死得像一件摔碎的瓷偶,下颌凹陷,牙床折断,鲜红的血溅出来,很多。


   Coco,LAPD鉴证实验室的技术员,肤色苍白的黑发小伙子,有点胆小,警局里少数没有叫过K“假货”的人。为什么Luv非要杀了他呢,她的靴子碾过他,好似他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土。想到这个,K走神了,鞋尖踢上一粒石子,咔哒。毒贩警觉地回过身来发现了他。“嘿,你!”他上下打量着巷子里的跟踪者,“跟着我做什么?伙计你想要货吗?”


   K没有讲话,沉默地看着他。这个看似无害的年轻人站在那里,目光沉静,但这种空白又隐含着别的意味。一股恐惧袭上毒贩子的心头,他们这种人,对危险有狗一般的嗅觉,那人立即慌乱中倒退了一步,“嘿,别过来,我有枪。”他从风衣内侧掏出一把爆破枪,冲着K的鼻尖挥舞,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有胆的人,手和胳膊都在抖,汗水从太阳穴上滑过。


   K伸手,捏住了毒贩的手腕,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,男人只觉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拽了一下,根本无从反应,爆破枪已经脱手,穿灰外套的年轻人把它轻轻捏在手里,举在眼前查看,他的声音克制而礼貌,“这是一把B-40,而你没有拉好保险栓就佩戴它上街,会容易走火。”他的手指轻轻用力,爆破枪的火力单元便直接被掰了下来,掉落地上。


   男人瞪着对方,这种力量对比下他感觉虚弱不堪,年轻人那双完美到无暇的蓝眼睛让他怕得要命,迷幻剂贩子下意识地向后倒退,却腿软绊倒了,“你是复制人革命军?”他抬起胳膊挡住自己的脸,“冷静点伙计……我只是个无名小卒,说实话我还挺支持你们的造反行动的……”毒贩子的眼珠左右转动,“这个城市早就烂透了,我也觉得一些人渣需要得到教训……但那不该是我……求你!”他啜泣了起来,“求你别杀我……”


   不,我只是需要钱。K的指尖轻轻抖了抖,假如要动手,那就是现在。K低头审视着这个男人,K不认识他,这个人类对K无关紧要,而“粉红夜”旅馆里有人等着他回去,分秒攸关。一个Nexus 9警用型可以轻易扯断一个自然人的脖子,几秒后他就可以带着一卷纸钞走开,留下一具没有机会去举报的尸体。K清楚警局的办案流程,他不会被轻易抓住,一个毒贩被杀了,在一座混乱的城市里是常见事,警察会先调查周围的瘾君子买家,寻找嫌疑人。由于Wallace公司在政界形成的强大利益关系,没有人会主动说这是一起复制人行凶事件,引发恐慌的代价实在太大了,银翼杀手只会在暗中开展调查,第一步……


    ——大概十天之前,KD6-3.7还是服役的银翼杀手之一,他记得每一个被他退役的复制人的脸,他们没犯下任何罪行,只是躲起来过自己的生活。而K打算做的,已经远远超越他自己的底线。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击中了K,他终究不能,他做不到。


    既然人类把复制人称为“假货”,绝不承认它们与自己是同一物种,那为何复制人还要在意人类的法律与道德?K不会去深想这个问题,他只是知道他做不到。他有心,有感情,有怜悯,K不在意这是出自人为的设计还是他自己的感受。


    或许某一天,所有被宣称“没有灵魂”的复制人会想通这个问题,打破镌刻在头脑里的束缚,Wallace一手打造的黑色天使们会在地球上妄意恣睢,降下烈火与残暴,痛饮鲜血与眼泪酿成的美酒。


    所以今天,达拉斯小巷里没有罪行发生。KD6-3.7伸手把坐在泥地上的男人拽了起来,“抱歉先生,”他把爆破枪塞回原主人的手掌里,“别随意拿枪威胁人。”  


   这看起来倒是对方疑心过重引发的误会了。


   惊魂未定的毒贩紧紧地攥着枪把,表情在惊恐和愤怒之间来回,他提起一只拳头,但又审时度势地放下了,“妈的,这有个疯了的假货。”他低声咒骂着拍打身上的泥土,裹紧大衣从K身边跑开,“你们都该被扔进垃圾堆,混蛋。”


   K静静地看着他走远了。


   一无所获,猎狗放走了到手的野兔。K深呼吸,打量了一下四周,空气里充满了雨后刺鼻的味道,老巷的墙皮上尽是被酸雨腐蚀的痕迹。


   K转身打算离开,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,“真高兴你最后改变了主意,”K回头,看见了一个裹在粉色毛绒大衣里的女人,“你差点惹来大麻烦,淘气男孩。”她的声音自带一股媚意,嘴唇红得好似鲜血,她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,“还害我们损失了一个顾客。”

K耸了耸肩,咬住了下唇。这是一个娱乐型,很显然,刚才她听到了全过程。


   仿佛他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,又有几对高跟鞋的声音响起,女仿生人的身后出现了她的同伴们,艳丽的发色,暴露的服装。她们探头观察他,眼里带着嬉笑与好奇。K现在知道那个男人来这隐蔽的地方做什么了,巷子的尽头是红灯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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